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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莉评乔叶《宝水》 | 空间美学、女性视角与新乡村故事的讲法

时间: 2024-03-20 14:50:46 |   作者: 产品中心

  读《宝水》的过程充满了愉悦和惊喜,能充分感觉到这是作家用全部生命经验进行写作的作品,它贴切而深具感染力,读来动情动意。它书写了乡土中国的巨大变革,同时也以敏锐的女性视角展开叙事,写出了乡村女性的困境、觉醒、成长、蜕变。尤其要特别提到乔叶小说里与日常有关的迷人叙述调性,实在让人念念难忘。人性幽微处的复杂、热气腾腾生活里的痛感,都逃不过她的慧眼。质朴、切实、恳切、温厚,对世界和生活的深情厚谊使《宝水》熠熠闪光。从《宝水》里,我们感受到生活之所以为生活、村庄之所以是村庄、家乡之所以是家乡的秘密。

  以“宝水”为题,当然有着多个含义。但它首先是一个具体的村庄,而小说全力描绘的,则是村庄所发生的重要变化。因此,作为村庄的空间在《宝水》中便有了多重意味,它是内容,也是形式,同时也是小说组织情节的重要手段。我以为,《宝水》以女性视角构建了一种新的乡村空间美学,以一种家常而又鲜活的语言表达,构建了鲜活生动的新的乡村图景,以一种传统小说的形象迭现与情节复沓,完成了一种新的中国乡村故事的讲法。

  小说中,“福田”对于地青萍意味着过往,也代表着痛苦,而“宝水”则意味着新的治愈之所。对村庄空间的聚焦打开了小说的故事向度,也成了故事发展的重要的条件。从情节结构上看,《宝水》由村民的日常生活连缀而成,不同人物的故事最终聚合为一部具有整体感的作品,它所依赖的是村庄作为空间的组织作用。因为大部分的故事都发生在宝水村和福田村,因此,某一种意义上,作为空间的村庄不仅为作家提供了书写山乡巨变的重要场景,也为小说提供了一种结构时间的方式。

  这让人想到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孙犁的《铁木前传》、周立波的《山乡巨变》、柳青的《创业史》等。写乡村变革,聚焦于一个村庄的变革,这是作家广泛使用的方式。乔叶的《宝水》也是如此,但也提供了新的书写经验。在宝水这个空间里,今天人们的生活经验、生活意识与生活向往成为这部小说重要的表现内容。

  名为“宝水”的空间里,山村之美是基础,是起笔。而这种山村之美,首先是与它的自然风貌、四季风物有关。“野杏花跟着漆桃花的脚,开起来也是轻薄明艳,只是花期也短,风吹一阵子就散落了。和它一起开的山茱萸花期却长,也是来宝水之后我才识了它的面,乍一看跟黄蜡梅似的,只是比蜡梅的气势要大。它是树,开出来便是花树,不管大花树还是小花树都披着一身黄花,黄金甲似的,每个枝条每朵花都向上支棱着,十分硬气。且有一条,风再吹它的甲也不落。”(1)落笔细微,逐渐点染,这是乔叶构建山村美景的方式。所写的风景不是观光客视角,而是与风物耳鬓厮磨后的日常所见。因为熟悉村庄的日常,所以那些不起眼的灯台草、远处的香椿、地下的茵陈,都来到了她的笔下。当然,即使是寻常所见,但也并不因为熟悉而没有了惊奇感。

  描绘宝水村的风景时,叙述人有种内在的惊奇,这是对风景的惊奇发现:“起初,红还不是秋山的主调。画屏一般的坡峰宛若一块巨大的调色板,赤橙黄绿青蓝紫皆以一种不可理喻又无可挑剔的气势铺洒开来,其风韵还随着时辰变化无穷。按雪梅喜欢的比喻,晨昏时岚气浓重是国画,正午阳光明丽时是油画,而光影模糊无界处则是莫奈。莫奈还说过,画的立体,来自它的阴影,人也是这。萍姨,你说他咋说得这么好呢。……这样的星星宛若梯田、石板和核桃树,在宝水村自是常见的。晚上出门散步,但凡发出感叹的必定是客:哎呀,快看天上的星星。上次看到这么大的星星还是在西藏呢。”(2)

  引人入胜的风景是自然的,但宝水之所以成为美丽新乡村并非只因为这一些“自然”,宝水村之美更在于建设者们的精心构建。孟胡子是小说中浓墨众彩的乡村建设者,也是小说中乡村新风景的构建者之一。小说讲述了他对何为乡村之美,何为新乡村之美的思考与认识:“咱扎囤时,能不能想想这三四个囤咋排列更好看,能不能编几小辫玉米,在苇箔上外头挂出来,或者再配上几串红辣椒,小小一点缀,俏他一俏。还有咱们的山楂,你晒时也不要泼泼洒洒往地上一搁。你要么晒到咱的大簸箕里,要么铺块布,最好是净面白布,衬着咱的山楂圆溜溜红艳艳的,这都能成景儿。类似这些事,咱都要犯犯思想,都要虑虑进到客眼里头是啥样,能不能叫客想去拍照留影,能不能叫看到图的人也想来咱山里看,这就有了意思,拐弯抹角地都能给咱钱。”(3)

  孟胡子的美学观念为村民们打开新窗口,也为他们想象美丽新乡村开拓了新的空间。美的认识影响着村民们的理解力,小说讲述了乡村妇女在抖音里探索如何展现乡村新景。“小媳妇又愁说不知道该拍啥,秀梅惊讶道,咋会没啥拍哩?啥都值得拍。做饭,烧地锅,在地里种菜摘菜,对着口型唱歌唱戏,这都中呀。下雨时拍雨水滴答到花草上,拍姊妹们打着花伞排一排,不是也中?等下雪了拍得更卓。我跟你说,除了下刀子不拍——不对,下刀子更得拍,谁见过下刀子呀,那播放量肯定爆啦,哈哈哈。”(4)从这样的对话中显而易见,在秀梅眼里,村庄的美在于村庄的日常生活,村民们的做饭、在地里种菜摘菜、对着口型唱歌唱戏,都构成了独属于宝水的动态风景。当然,在这里,村民们是被观看的对象,但也不只是被观看的对象,他们主动参与风景的构建,成为乡村风景的设计者、拍摄者、主动展现者。做抖音直播的“三梅”,了解在大众传媒时代如何呈现乡村的日常生活,也懂得如何把日常变成被观看的景观。换句话说,小说通过构建和呈现乡村美景,展现了新时代农民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孟胡子对新美丽乡村这一空间的描画,也带动村民们逐步认识到一种社会进步的方向。

  宝水使地青萍深刻感受到了何为新乡村,也使她完成了自我治愈,以“宝水”为圆心的生活,显示着人们家园意识、乡土意识在新时代的悄然更新。事实上,小说并不只是聚焦宝水这一个村庄,随着地青萍这一人物的流动,我们正真看到了宝水村、福田村,也看到了四通八达的乡镇以及繁华的省城,而这样的空间变换则展现了新的时代里人际伦理的变化、时势的变化。《宝水》中,空间的变换和流转让人意识到,小说虽然仍是以作为地方的宝水为主要表现对象,但世界和视野却是打开的,总体结构上有着乐观的历史意识。

  要特别提到小说中人们在村委会门前晒太阳的情景,这是作家着意描绘的公共空间,是村民们谈天说地、互通消息的地方,更是孟胡子在这里以拉家常普及何为乡村之美的所在:“一群人正坐在村委会的矮墙上晒太阳。要说这里还真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尤其是半上午,太阳一出来就照到了这。村委会后面的小土凹如两条大粗胳膊,从两边虚虚地抱过来,把这块地方稳稳地拥在了怀里,妥帖地聚着了气。老太太们无论胖瘦,一个个都穿得厚墩墩的,像是一群老孩子。张大包的妈穿着很端庄的蓝黑色对襟罩衫,戴着大红绒帽,围着蓝底紫花的围巾。张有富媳妇手里端着块豆腐,穿着满是英文字母的拉链帽衫,已经洗得到处起球,显见得是捡拾了晚辈的。坐在轮椅上的赵先儿媳妇穿的外套却是民族风,袖口一圈福寿,胸前一溜儿牡丹。”(5)闲适而和谐的空间里,人们所谈的是新的话题和新的思考。而村民们关于何为村庄之美的思考,也是在这里生发和讨论的:“张大包这时也走过来,说是接他妈回家。问孟胡子,在网上看新闻说有些美丽乡村升成了景点,村里人都不在村里住了,来村里就是工作,上班来,下班走,你说咱村会不会也成这?孟胡子道,反正眼下是不会。村景再美,美的芯儿还是人。全靠人气儿来养这美哩。要是没人住,那还叫啥美丽乡村?大包妈说,光来村里上班,不在村里住,那过的不是假日子?大包说,城里人好来农村看这假日子,咱就把这假日子演给他们看嘛。孟胡子道,你还当你是演员哩。你咋不去拍电影哩。又都笑。”(6)能够正常的看到,作为村庄的空间图景的展现推动着村民们情感共同体的形成,也在引导村民们接纳、思考关于乡村建设的想象以及担忧。

  如果一个村庄仅仅是为了被观看和被展览而存在,如果村民们的生活成为一种演出,那便是背离了美丽乡村的真正意义。村庄之美与村民的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这是浸润在书中的重要问题。当村庄成为被观看对象时,村民们的生活该怎么样保持日常。又或者说,当日常作为景观被观看时,村庄本身的安宁会不会被打扰,村民们会不会成为“演员”?“看着他们笑的样子,我却突然想,如果宝水也真有这么一天,村里人来这里都只是朝九晚五地上下班,或许还会按时按点打卡,甚至还会有什么企业文化,他们之间再也没鸡毛蒜皮的牵扯,也再听不到他们说这些线)《宝水》写下了村民们的疑惑和思考,这是村庄作为主体的发问,也是由小说本身的内在视角决定的,而深具反思能力的内在视角正是这部小说与其他乡土小说的重要不同。

  为什么《宝水》如此受关注?重要的原因是,作家在构建这一广阔画面时,写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时与势,以及每个人在时势之下的改变。小说以总体性视野全方位书写下了时代的静水深流之变如何在每个人身上发生,构建了中国乡村的新图景。

  只有当一种总体性视野介入写作,才能跳出具体且有限的联系,也才能看到更为广阔的天地与世界,看到人与乡土、乡土与社会之间新的关联。乔叶选择了地青萍作为叙述人。作为一位来自农村的省报记者,通过退休后回到乡村办民宿的际遇,地青萍把村里村外的世界串联起来,也将农村人视角和知识人视角结合在一起,进而拥有了一种超越性视野。

  小说中两个视角一直交替出现,一方面会写本地人怎么看,同时也会写外村的人怎么看,既包括对何为传统的思考,也包括对何为现代的理解,这两个视角都是在作品里共时出现,有时还会互相发问,但是,两个视角并没有分开对峙,而是均衡杂糅在地青萍这个人物身上。整个村庄的变化都与地青萍相连。她既是村里人,又是村外人;既看到村庄的美和质朴,也看到村庄本身的问题和需要变革之处。

  比如《宝水》中写到年轻人肖睿和周宁来宝水支教。他们给乡村孩子进行生命教育和死亡教育,但村民们却不喜欢,觉得晦气。还比如研究者进入村庄进行调研,小说中这样写道:“下午他们就让小曹带着串了几家,说是入户调研。晚上便听秀梅唠叨说村民们对他们的调研嗤之以鼻,说他们不会说话,聊的都不是人家爱听的,什么留守儿童、空巢老人之类的。有人没好气怼他们道,敲锣听声儿,说话听音儿,你们问来问去的意思,就是觉得俺们过得不好。跟恁说吧,俺们的日子没有拍电影恁好,也没有恁想的恁不中。”(8)这是写作者站在村庄内部的讲述,是站在村庄内部看待外地人的调研。村民们固然对入户调研有着刻板化理解,但也显示了调研中村民们的主体性,对调研者的话语方式提出了质疑。

  是站在村庄内部思考,还是要作为外庄外界保持疏离态度,这是地青萍的两难处境。这位从村子里走出来的人,曾经努力想摆脱农村人的身份,但回到乡村又时刻想到自己与村庄的血肉相连。“不止一次,碰到有游客问我,你不是这村里人吧?我说我是。他们说你肯定不是。为什么?看着就不像。和他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常常感觉自己很像是了,常常感觉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事,认识了这么多人,每一栋房子是谁家的我都清楚,对他们彼此间的枝枝叶叶也所知甚多,这不就已经融入村子内部了么?和这个村子还有什么距离呢?可是,外来者们的判断却让我的这种幻觉瞬间破碎。”(9)宝水是地青萍的缅怀之地、叹息之地,也是逃离城市生活后的新家园,一方面,它有传统和不开化的一面;另一方面,它又潜藏有无限的生机与活力。地青萍在乡村生活所感受到的种种细节唤醒了读者之于乡村的复杂情感,写出了乡村的复杂含义。

  《宝水》的写作让人想到孙犁的乡土小说创作。早在1942年,孙犁认识到所处的时代正在发生明显的变化,而这个变化会波及一切东西、每一个人。那么,作为一位作家,应该关注新的现实,新的现实包括新的人、新的人际关系、新的时代的发展的新趋势。也就是说,写村庄变化,要落实到每个人身上。《宝水》写乡村各个阶层的人,从县长、镇长到外来者,到村民,更聚焦于乡村女性,乡村女性生活是作为巨变中的细小波澜被展现的。

  在当代文学史上,中国农村取得的伟大变革,往往都体现在农村女性命运的变化上,她们在婚姻上的自主,她们在公共生活中的贡献,等等,都在乡土变革的文学书写里得到充分展现。《宝水》中,乔叶继承了这样的书写传统,以女性视角书写当代中国乡村所发生的巨变,书写巨变中那些女性的命运:青年妇女们的网上直播账号,遭遇家暴的农村妻子的反击,留守女童内心的波折和向上的渴望……这样的书写使读者深刻认识到,乡村女性既是新乡土生活的推动者,同时也是受益者。

  一如大英她是新时代的村庄干部,她带领村庄人一起建设新乡村。但这个人并不是凭空出现的,她有着她的历史和过往,她的公公是曾经的村干部。这样的人物关系,能够正常的看到村庄的人际关系,更能够正常的看到村庄建设是一种事业,是一种代代相传的工作。这个女村支书,有着她的委屈,但也有她的强悍。小说中她通过大喇叭讲述自己的过往,“这句狠话说过,缓了一缓,她的声调里突然带了哭腔,道,想起我刚过门第二年,我公公带着人修路,叫炸药崩住,人碎成了多少片,到了也没有拼成个囫囵个儿。满村的老少爷们都来戴孝,说他是好干部,为村里人送了命,世世代代都会记住他的功德。如今我也当了这个干部,不敢说能像他老人家一样做下恁大的事业,可我也能顶天立地说一句,我知道啥大啥小,啥轻啥重。我没有给他老人家抹黑,也没亏过自己的良心”。(10)这是大英在工作中所感受到的苦楚,当然,小说中也写到了她作为母亲和婆婆的种种难以为外人道的煎熬,尤其是女儿的际遇,成为她内心深深的创伤。

  书写宝水村女性命运时,小说使用了中国传统小说中的“形象迭用”方式。所谓“形象迭用”这一说法,是浦安迪在《中国叙事学》中提出的,在他看来中国奇书文体“形象迭用”(figural recurrence)的章法,即行文中人物、情节、地点、场景等周而复始反复出现的现象。(11)这种情节的反复,并不是指情节的相同,而是指相似性的故事在小说中反复发生,构成一种奇异而又新颖的复现场景。有时候,这些相似性的故事有几率发生在不同人身上,但有时候,这些情节会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只是时间、地点不同,程度不同而已。

  《宝水》在故事情节上也采用了某种深有意味的反复方式,比如关于村庄里的家暴问题。小说主要聚焦于香梅的受害。因为婚前曾经与他人有过恋爱关系,婚后她遭遇了丈夫的打骂,这样的打骂最终成了村庄里的“常事”,旁人拉不住也劝不住,而香梅自己也逆来顺受。为啥不反抗,香梅有自己的说法:“在外头,他要是敢打我,我就敢报警。侵犯妇女权益呀,家暴呀,都能说得通。可在这里,那些道理都派不上了用场。满村去看,男人打老婆也从没人报警。都不报,我也就不报。在这里就不兴这些个。也不知道是为啥。”(12)小说写了村庄里对家暴的容忍以及不能容忍,也写男女之间的不平等像土壤一样蔓延在村庄里。叙述人带领读者对宝水村里家庭内部丈夫妻子的关系进行深度凝视:“在村里,多大本事的女人,比如大英,再忙也得回家给光辉做饭。比如秀梅,即便峻山是入赘女婿,饭食做好了,第一碗也要先端给他吃。要是吃米饭炒菜,就得把肉菜堆到男人那边。烩菜呢,就把肉多挑出来些给男人。总之都得是低在男人下头,不这样好像就不成个规矩。一句话,男人主贵。男女平等的口号喊了这些年,在外头倒还容易平等,可在村里也就是喊喊,难落到桩桩件件的实事上。要说也都不是啥大事,都是些鸡零狗碎,可日子长了就没了气势。打一回打两回,打多了也就麻了,也就认了命。真的,也不知道咋的了,在这里就可容易认命了。”(13)

  七成对香梅的殴打,构成了村庄里的重要事件,在不同章节里多次点染,也使地青萍深感震惊:“小时候在福田庄,见过不少女人挨打。当闺女的被打的少,嫁人成了媳妇后被打的概率就高得多。那时在懵懂中就只是把这当个热闹瞧。长大后听到家暴的事也没有多触动,就只是当新闻听,而这新闻其实也没什么新劲儿。家暴这个词,似乎也只是一个词而已,从不曾让我这么生气过。而如今目睹香梅挨打怎么就能让我哭呢?这泪水意味的是什么?仅仅是同理心么?还是因为这事就发生在眼前,七成的棍棒抡过的风都能刮起我的发丝,他的脚还踢到了我的腿肚子,这些近在咫尺的伤害让我有了唇亡齿寒的惊惧和愤怒?”(14)反复讲述和反思,是对村庄土壤的质询,而最终则有了香梅对七成的爆发和反抗。

  不仅仅是家暴事件,还包括性侵事件。“性侵”在周宁的故事里出现,在大英女儿的故事里出现,有时是在女孩子的童年时代,有时则是在她们少年或者成年时代。故事的讲述通常只是在女性之间的日常对话中,看起来只是一个人的过往遭际,并没有构成一个完整的有戏剧性的冲突,但是,通过这样的讲述,却能看到这些事件在一个人内心深处所引起的震荡。从上面的例子能够正常的看到,《宝水》讲述女性命运时,并不是以事无巨细的描写和叙述构建所有事件,而是采用从不同视角、时间丰富所叙写的事件。这让事件得到多维度的、更为深层次的展现,有时,甚至也会让同一个事件在不同时期的处理有了鲜明的对照意味。

  作家之所以能够从不同角度叙述这些相似故事,女性视角和女性声音是重要的,女性之间的隐秘谈话推动了这样的故事迭合。某一种意义上,作家在有意识地构造这些故事的相似性,相似的女性处境情节的复沓出现使《宝水》拓展了故事叙述的方式,从不同维度丰富了事件的内涵,在显示出人物来历的同时,也显现出了人物与村庄之间的成长关系,形成了今昔映衬的效果。

  什么是这种反复讲述情节的意义?各种细小的、相近的、互相呼应的情节连接贯通,最后汇合到总的情节结构当中,有如历史长河中的溪水一样,最终构成了乡村巨变的汹涌波浪。当然,也要特别提到,《宝水》中的情节看起来旁逸斜出地反复出现,但并没有弱化事件的因果关系,反而给人以新鲜的惊奇之感。即使情节在不同女性的讲述中出现,但仍然有着时间的先后顺序。小说以四个章节“冬—春”“春—夏”“夏—秋”“秋—冬”结构,个人故事被严密地编织在统一的叙述时间之中,这样的时间也并不是循环的,而是不断向前的。

  正如前面所说,《宝水》中的叙事方式保留了传统小说文体的某些特征,趋向于赵奎英所认为的“空间化的统一”。这种“空间化统一”一方面指总体结构上,小说时间从头到尾呈现出一种循环往复的特点,往往出现“首尾大照应”的情况;另一方面则指的是“‘反复重现’所蕴含的内在相似性、类同性,让看似没多少因果关系的情节片段或者说‘缀段性’结构获得了一种‘艺术的统一性’”。(15)《宝水》在书写新时代农村女性生活的巨大变化时,正是使用了“空间化统一”的叙事方式,进而达到了一种“艺术的统一性”。

  除了情节反复迭用,《宝水》中也存在方言、语词的反复使用,造成了一种独特的节奏形式。如小说中多处出现“怪卓哩”“办得卓”“维”等地方方言,叙述人在使用时也解释了这个词语的来处和意义,讲述为何成为村民们常使用的日常用语。再如,小说中多次出现“就都笑”“又都笑了”“都笑了”,笑的状态在作品里大量重叠出现,既呈现了语言的家常性,同时又是农村人生活的日常状态,进而把人们内在生活的变化写了出来。

  从日常生活中进入,是《宝水》的美学趣味。除四章的标题以四季为题之外,小说中的小标题也有着这样的美学追求,比如第一节是“落灯”“失眠症”“我信你”“眼不好,心不瞎”“极小事”“景儿都是钱”“脏水洗得净萝卜”“真佛与家常”“人在人里,水在水里”“过小年”等等,这些标题是细小而微的,但又遍布每个人的生活。从小处着眼,小说最终讲述的是乡村大地上所发生的巨变与深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构建一个村庄的美学空间只是《宝水》的起点,小说所着意描绘的是中国村庄里的新伦理建设、新生活建设;小说家所致力于的是在人与人的广泛关系之中观察时代变化,展现人在这一场巨变中的主体性和能动性。

  今天,讨论《宝水》之于中国乡村书写的意义,角度多重,路径多重,但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这部作品之于中国乡土小说史都具备极其重大贡献:看到村子内部和村子以外,看到乡村之美和乡村之美的设计者与建设者,看到细小而微也看到广阔深远,看到村庄的白天与夜晚,也看到年轻者与年老者,男人与女人;看到村庄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也看到农民们真实的渴望、向往、欢笑,看到美丽乡村里不对着镜头的那部分生活……这正是乔叶在《宝水》里完成的。由此,《宝水》成为弥足珍贵的我们时代乡村巨变的见证之书。

  (11)〔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第2版),第11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15)赵奎英:《从语言与空间看中国传统艺术的精神与结构》,《语言、空间与艺术》,第27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宝水》是七零后代表作家乔叶的长篇突围之作。太行山深处的宝水村正在由传统型乡村转变为以文旅为特色的新型乡村,生机和活力重新焕发出来。人到中年的地青萍被严重的失眠症所困,提前退休后从象城来到宝水村帮朋友经营民宿。她怀着复杂的情感深度参与村庄的具体事务,以鲜明的主观在场性见证着新时代背景下乡村丰富而深刻的嬗变,自身的沉疴也被逐渐治愈,终于在宝水村落地生根。

  这部长篇是乡土中国现代化的文学书写力作,生动地呈现了中国乡村正在发生的巨变。冬—春,春—夏,夏—秋,秋—冬,四个章节如同一幅长卷,在四时节序中将当下的乡村生活娓娓道来。宝水,这个既虚且实的小小村落,是久违了的文学里的中国乡村。它的神经末梢链接着新时代乡村建设的生动图景,链接着当下中国的典型乡村样态,也链接着无数人心里的城乡结合部。村子里那些平朴的人们,发散和衍生出诸多清新鲜活的故事,大量丰饶微妙的隐秘在其中暗潮涌动,如同涓涓细流终成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