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底到1972年12月，我母亲在西藏山南乃东县委工作了10余年。

  母亲的家乡江苏无锡江阴离著名的沙家浜不远，抗日战争时期，母亲的童年少年在家乡度过。江阴是苏南平原水网地区，日本侵略者活动猖獗，三天两头出来烧杀掠抢，母亲小时放牛常常被惊吓得不行，平原地区躲的地方少，母亲每天都是用土和锅灰把脸抹得漆黑。抗战胜利后，那时，中国民族工业中的纺织业大都集中在苏浙沪沿运河边的几个城市里，为了谋生，母亲跟着家乡的几个姐妹到宁波纺织厂做童工。宁波虽然是蒋介石的老家，但从大革命时起就有党的组织和工人运动，宁波的四明山区是全国19个抗日根据地之一。1949年5月宁波解放，母亲在恒丰布厂积极参加地下党领导的进步活动，1950年，母亲成为宁波第一批公开党员，后来担任了共青团宁波市委的组织部长。党组织送她去读书，从工农速成中学一直到杭州大学历史系。1959年3月父亲从浙江军区支援平叛进藏后，因为战斗生活路途遥远信息不通，母亲非常担心牵挂，也毅然中断学业，离开风光绮丽的杭州，托付好2个幼小的儿女，独自一人拿着组织介绍信，坐在运送粮食的大卡车上，上面架着机枪，从青藏线赴藏工作。

  母亲被安排在山南乃东县委任组织干事，参加西主改革。乃东是古代西藏的政治文化中心，是山南地区首府泽当镇所在地，位于冈底斯山脉南面，雅鲁藏布江中游，也是西藏最早进行民主改革的地方。母亲自带干粮和农奴同吃同住同劳动，旧西藏农奴的生活是非常悲惨的，就没有稍微象点样的人住的地方，母亲和农奴住在牛棚里，浑身长满了虱子，回来后烧了十几桶水都烫不干净，要知道那时西藏都用洋铁皮焊的大水桶，用汽油喷灯烧水，一桶水起码可灌十几个水瓶，那该有多少虱子啊！母亲后来回忆这段往事常常是笑着用家乡话和我比划着说。藏族女同胞非常羡慕汉族穿裤子，觉得穿裤子干活很方便，母亲就教他们做裤子，把自己带去的衣服裤子都给了农奴。当民主改革结束工作队离开时大家都哭了。到现在我还是很感慨，那时的干部是怎样的工作作风啊！

  山南是西藏文明的发祥地，乃东有古老的寺庙昌珠寺，雍布拉康等，因那段特殊时期的影响，这些寺庙也受到了冲击。为保护珍贵的宗教文物，组织上把一些能移动的小型的器物收起来交给我母亲保管，藏族寺庙里的宗教器物很多都是纯金纯银做的，镶嵌的珍珠玛瑙更是无数，要现在看每一件都价值不菲，母亲细心保管着这么多东西最后完整交给组织。改革开放后一段时间党内和社会腐败现象突出，母亲作为老员为此感到忧心忡忡，她给我讲了这事，她说她当时保管这么多东西，细心地放在床底下，别说动歪心思，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最近，弟弟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居然还发现了母亲保留的这批物品清单，听我婶子说，我母亲当年守护着寺庙，晚上一个人在寺庙值班，母亲是个廋弱女子，一个人在庙值班睡觉，也是够勇敢的。

  有人说，母亲的这张清单上面的东西很贵重，光银器就5麻袋多，特别是有金瓶这类的宝物，可以说是价值连城。记得母亲曾对我们说过，那时文物意识也不强，当时这么多东西也没登记，用包袱布包包拿来了，是母亲一样样登记的，后来又一样一样归还给寺庙。没有丢失一件物品。母亲保管保护了这么多无比珍贵的宗教物品，真是为族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

  在乃东，母亲还跟藏族学会了捻毛线，回内地后还带回来一袋羊毛，虽然内地五颜六色的毛线多的是，但母亲还是舍不得把羊毛丢掉，退休后抽时间用一根从西藏带回来的木头做的会转的器物把羊毛做成毛线给我织了一个毯子。

  母亲在乃东工作中还学会了骑马，这也让我非常佩服。母亲在杭州时正是时期昼夜参加劳动得了支气管炎，长期的高海拔地区工作又使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支气管好多次大出血，出血多时要有小半痰盂血，为此，1972年底，母亲调回内地工作。

  母亲在乃东县委工作十余年职务并没有正真获得提升，要知道1954年她就是宁波共青团市委的组织部长了，为此她很坦然，从无怨言，她说在西藏要优先培养藏族干部，这是规矩。

  离开西藏后，山南便经常是家里的话题，母亲也常想着在乃东一起工作的同事，1984年，母亲有一次有去河南郑州出差的机会，正好我要生孩子，母亲很抱歉地和我说她很想去郑州，而且那里还有一个在乃东一起工作的阿姨，我胆很大的，说没事，妈你去吧！后来那个阿姨在宁波郊外有个祖屋回来住，母亲也多次去那里看她。

  母亲晚年病故前病情来得很急，医生说心脏扩的很大，母亲昏迷苏醒后和我说了三件事，当时我不让她说，她坚持要说完这样心里安心。第一，她说我走后要把最后一个月工资交党费，无论别人怎么说，党对我恩重如山。第二，你舅舅舅妈一辈子在农村劳动，生活艰苦，你要把我积蓄中拿一万元给他们。第三，我已到古稀，人到七十什么事都随时有可能发生，你们也不要太难过，你们也人到中年，要保重好自己。母亲走了，每每想到她的话我都会忍不住热泪盈眶。后来我们替母亲交最后一次党费，她单位的离退休老说，你妈妈是个党性很强的。

  高原给了母亲豁达的胸襟。父亲走后，母亲提议把骨灰撒入了大海，母亲说大海是这样辽阔，看了让人心情舒畅。清明，母亲会带着我们坐上船，带上父亲爱吃的糕点花生等和着菊花撒入大海，让滚滚波涛捎给父亲，这里是父亲曾战斗过的地方，父亲嘴馋，可在高原那么多年没条件捞不到吃，晚年生病又没法吃，我会在心里默念：爸爸你多吃点。

  母亲当年放弃杭州优越的生活条件和大学生活去雪域高原，大学没有毕业，我想母亲心里总是有点遗憾的，后来浙江大学给母亲补办了大学肄业证书，母亲还是很高兴的，经常拿出来看看，母亲最喜欢去的城市就是杭州，每年她总想着去杭州看一下西湖，母亲在那里收获爱情，建立家庭，生儿育女，然后又毅然放弃这一切踏上高原，在乃东的岁月比在杭州的时间长许多，我们小时候，母亲给我们写信详细描述过乃东的地理，我想母亲的魂里一定是牵着雅鲁藏布江，牵着乃东的雪山，青稞，还有那些她真心帮助过的翻身农奴！

  张志红：1957年出生，1972年12月入伍，曾任西藏军区通信总站电报中队报务员，七营二连副指导员，82年起任东海舰队航空兵通信站三中队副指导员，东航俱乐部干事、主任。97年转业至宁波出入境检验检疫局工作。2017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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